凡人自加冕。

赤翼永燃

【业渚】木马

去年合志的内容…我把这篇给忘了。
其实已经有点儿黑历史了,我只是无聊假装复活一下。



·架空设定,与真实历史无关。
·原梗来自童谣《two little boys》。


  I
  当第一颗子弹从肋骨之间穿过时,潮田渚确信自己听见了地狱的骑兵纷至沓来的声音。
  在疼痛到来前,他因为冲击力向后仰,意识到那是自己军队战马的蹄声。
  圆锥形的铅弹脱离枪膛,金黄色的空弹壳落地后沾染了泥土。血色的日暮倒飞着滑落进黑夜的埋伏,潮田渚从马上坠下。
  中枪的不只是他,还有他的战马。红棕色的马匹发出无助的嘶鸣,跪倒在泥泞中,红得发黑的血液与泥土交缠,不分彼此。
  潮田渚没有力气再去求救,能够不被厮杀的马蹄踩断几根肋骨已是上帝给他最大的仁慈。他直勾勾地盯着上方的天幕,总觉得那和一切还状似和平的时候,小镇的天空相差无几。
  那时候还只有天空是血红的,看起来像赤羽业焰火般的头发。
  战马仍未放弃求生的希望,它持续哀叫着,潮田渚想告诉它别吵了,军队不会在乎任何一个人的牺牲——马匹亦然。但他说不出话来,眼前一片恍惚,寰宇里悬挂着的月亮朦胧得仿佛水中的倒影。
  随着血液的流失,潮田渚的感官愈发模糊起来,幻觉交错着闪现。耳边的枪响和马蹄声淡化成了记忆里浅淡的鸟鸣,他狼狈的战马与儿时的木马玩具合为一体,一时分不清孰真孰幻。
  某个瞬间,他甚至以为他有幸时光倒流,他想要深吸气来感受空气中的花香,却被硝烟与鲜血的气味呛到了喉咙。
  他应该曾经期待过这样的战争。这是赤羽业说的,战争过后必定是永驻的和平,所以他毫无保留地相信了。但如今他只感到恐怖和遗憾,他们都错了,未来的战争没有赢家,只有无尽的别离和死亡。
  战场太大了,他还没来得及找到赤羽业。分别前红发少年和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都将成为战士,一起奔赴战场”,潮田渚就如此简单地坚信他的男孩一定与他同在一片疆土。可他还没能找到赤羽业,他就要死了,闪现的越发频繁的记忆回溯叫嚣着——他就要死了。
  潮田渚的战马不叫了,他也阖上眼睛,眼帘上莫名地投影出那匹红棕色的滑稽木马。
  
  II
  在他们还小的时候,赤羽业和潮田渚各有一匹木马。
  它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红棕色的木制身体,绘制着花花绿绿的图案——当然,其实所谓的躯干只是一根木棒,孩子们将它夹在胯下,到处奔跑。可即便如此,在当时这也是很值得羡慕的财产了。
  潮田渚已认识赤羽业很久,这是他搬到这个小镇起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们家的邻居,那时候他们都才三岁左右。赤羽业的父亲是北方了不起的大将军,将来赤羽业也会踏上他爸爸的位置。他的父亲总是板着脸,但潮田渚私底下相信他是个好人,因为他知道赤羽业其实很崇拜赤羽将军,即使他总是表现的很无礼。
  而赤羽业的母亲很喜欢潮田渚,每次他去到他们家都能吃到味道很棒的蓝莓馅饼。在他们四岁的那个圣诞节,二人都收到了一只来自赤羽夫人的木马作为礼物——两个小男孩对此爱不释手,直到现在,又是一个四年过去,他们仍不厌倦这两匹木马。
  每一个合适的天气,赤羽业都乐于在完成自己的恶作剧后拉着潮田渚和他们的木马一起在草地上玩角色扮演游戏——自然,两个男孩皆是扮演着勇士的角色,与幻想中的敌人搏斗。不过这并不是初始计划。事实上,赤羽业曾提议过他们可以去揍隔壁的混蛋小子,被潮田渚严词拒绝了。
  潮田渚知道赤羽业的性格算不上好,他热衷于和长辈斗嘴、惹事生非、头脑聪明狡猾,可又着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但有些时候他又有些冒失——都是些小孩子都会犯的、但他自己永远不会承认的错误。
  例如现在,赤羽业跌了一跤,不仅滚了满身泥泞,还摔断了棕色木马的脑袋。
  八岁的红发小男孩迅速坐起身,拉长语调,拖出稚嫩不清的鼻音:“啊,真是可惜,这块地实在是太滑了。”
  他说着捡起一旁支离破碎的木马,漫不经心地要把它们拼合起来,他失败了。
  潮田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罕见的金色眼睛,直到确信那里面确实不明显地有泪花在打转,才走上前去。
  “……业。”潮田渚蹲下来和赤羽业保持同一水平线,两只手伸出去捧住男孩的脸颊,“你觉得我会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哭吗?我们可以骑同一匹马,它还是可以跑得一样快。”潮田渚认真地说,一丝不苟地眨每一次眼。
  赤羽业被迫抬起头。他盯着潮田渚半晌,直到潮田渚开始感到紧张了,他才挤出一句:“我没有哭。”
  潮田渚执着地说:“你哭了,这个木马对你很重要。”
  赤羽业傲慢地昂起头:“未来我们都会成为真正的战士,那时候我就不需要木马了。”
  没等潮田渚回应,他就像刚才的摔倒那么快地站起,拿着木马的残块绕到潮田渚身后:“你来掌握方向就好了……毕竟渚那么矮,要是被我挡住视线就很糟糕了。”
  潮田渚不满地撇了撇嘴,最终什么都没说。
  七月份的天气热得可怕,景物被灼热的空气扭曲了形状,只需用眼睛观察就能看见翻卷的热浪。潮田渚甚至都要好奇那些蝉是怎么能够持续不断地鸣叫的,他只消在外面逛了一圈,就已经热得半死,开始怀念赤羽夫人的冰镇饮料了。
  他和赤羽业前胸贴着后背地走着,温度又得到了叠加。最后他们放弃了夹着木马行进,肩并肩走回家。
  从街区的草坪走回赤羽家是一段无比熟悉的路程,但是今天多了一些不一样的元素。
  在他们还差大约两三百米到达目的地时,远远地看见了几个纠缠在一起的人。
  潮田渚眯着眼睛,他认出来那是住在对面的维克特一家。他们与几个士兵打扮的人纠缠在一起,戴着大大的花草帽的维克特夫人被粗暴地从自家房子里推搡出来,在白色的大理石阶梯上踉跄了一下。紧接着几个士兵又架出了维克特先生,他们家的两个老人也没能幸免。
  维克特先生看起来很惊恐,想要向旁边的花丛逃窜,被其中一个士兵一脚踢中了腹部,痛苦地伏在地上。
  “怎么回事?”潮田渚想走近去看。这一次难得是赤羽业拉住了他。
  潮田渚回头,看见赤羽业的面容在阳光的照射下发着光,却是满脸严肃。
  “那家人是南方民族的难民,伪装身份住在北方,现在他们被发现了。就得被带走。”赤羽业说。
  “为什么要被带走?”潮田渚问道,“他们有什么危害吗?”
  “那个老头说南方民族是蛮族,会招来不必要的危险。”赤羽业抿紧嘴唇,这代表他的不赞成,潮田渚注意到了。
  “你爸爸说的……那被带走之后呢?”
  赤羽业摇摇头:“不知道了,应该是被带回南方吧。”
  他们两个人静静地站着,等待维克特一家被驱逐着离开,才通过那段路。
  潮田渚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的方向,想到平日里和维克特们的接触。他喃喃着:“但我觉得维克特家是好人……虽然性格有些古怪。”维克特夫人是个艺术家,她总是说着自己才懂的语言,但她每个月都会送给潮田家一幅她的得意之作。
  为什么没有人为他们求情?潮田渚不认为那群粗暴的士兵能带给他们比小镇里更好的生活。
  潮田渚的历史科目不算很好。但他也知道从很多很多年前起,他们的国家就不是很和平,两个民族都看对方不顺眼,只得在国土的南北两侧各据一方。保持了相对稳定,却仍动辄就又是一场战役。
  但前几年,北方民族的新领导人让北方的军事实力暴增,南方屡战屡败,自此开始疯狂地征兵入伍。而南方人生性残暴、性格乖张,文明程度不高,将自己的领土搅得乱七八糟以后只好搬来北方居住,所以北方人对他们的惧怕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维克特一家不符合如上描述的任何一条,他们性情温和、待人友善,也有文化修养。那么有什么被赶走的理由?
  赤羽业耸耸肩:“啊——也许那些傻瓜会发现吧,但谁知道呢?他们在南方也应该会生活的不差。”
  他们两人在赤羽家门口站了很久,希望能看见维克特一家的去向。直到赤羽业终于耐不住炎热转身回了家,潮田渚还在那站着。
  突然,从靠近马路的偏远地方闪过一丝火光,潮田渚眼睛一亮。也许是那些士兵的汽车,如果车能开过这边,潮田渚应该还能和维克特家道个别,告诉他们即使去了南方,他也会继续给他们写信。
  ……但那不是汽车。因为下一秒破空的是一声枪响。
  又一声枪响。
  
  III
  接连不断的枪声将潮田渚惊醒,胸口终于有了感应的枪伤因为他的咳嗽撕扯着痛楚。他的求生本能究竟被疼痛唤醒,他大口大口呼吸,用舌头抵住上牙床免得飞溅的泥土进入气管。
  另一个战士的躯体不知什么时候倒在了潮田渚身上,已经彻底断了气息。潮田渚没有移动,或是试图爬起来。头顶的血幕划过黑色飞鸟的剪影,那大概是等待硝烟沉寂后美餐一顿的秃鹫。
  疯狂的人群受伤濒死,生命的废墟中夹杂着带有血腥味的枪声。战斗的杂音使地核深处发出颤抖。潮田渚明白不会有人拥有重生的恩赐,他想要和记忆中的人再次相见,就只能苟延残喘完这一次战斗,在浑浑噩噩和忽梦忽醒中躲藏进生存的夹缝。
  但如果赤羽业已经死了呢?如果你那来自南方的军队已经夺取了他的生命,如果属于你们的刺刀贯穿了他的心脏,如果他的红发在你们的铁蹄下熄灭呢?
  潮田渚想象着鲜血和泥土包裹赤羽业同他一般狼狈的身躯,心中升腾起的恐惧比起任何时刻都要更加强烈。他们分别的短暂时间足以媲美一个世纪的毁灭,四处爆发的战役残忍得令人心悸。
  一年前的某个凌晨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赤羽业,就像维克特家一样,潮田渚未曾捕捉到任何可以与赤羽业道别的时机。
  又是枪响,潮田渚忍不住紧闭双眼,可即便如此眼前仍旧是血红一片。像是面颊上的血顺着双目流淌进了梦境。
  有战马悲切的嘶叫,还有铁锈味的腥咸液体。
  他不敢吞咽唾沫,沙石会划破他的咽喉,他担心他的血管将铭记沙场锋锐的气味。
  
  IV
  电视中播放的战争场面被因信号不好而产生的闪烁所切断,潮田渚只是瞄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那时候他们距离死亡的路程还遥远得无法估计。
  后来年幼的男孩长大了,完整的和不完整的木马都被存留在衣橱的深处。
  赤羽业再没那么憧憬当一个战士。他越来越愤世嫉俗,越来越不服管教。最后连赤羽夫人都要借助潮田渚才能和叛逆期的赤羽业说上话。
  潮田渚不愿因此责怪他,因为一切都情有可原。南北方民族的战争再次打响,赤羽将军回家的次数愈发地少,赤羽夫人也总一副将要听到什么惊天噩耗的模样——甚至,连潮田夫妇这样的局外人的神色也变得很凝重,他们对战事情况的关注超乎想象。潮田渚猜测,这次的斗争必定很激烈。但是在学校里得不到任何关于此的消息,孩子们几乎是被封锁了信息渠道。
  对此,赤羽业的评价与任何政治评论家一样尖刻。
  “那些所谓德高望重的老师,都是只会对着课本的,迂腐而肤浅的人。”红发少年慵懒地眯着眼,让潮田渚想到小镇里那只行踪诡秘的野猫,“他们的政治观点比上个世纪还要陈旧,真是让人腻烦。”
  潮田渚小心翼翼地帮他包扎左臂的伤口,动作早已从一开始的笨拙变得堪比专业。他平和地反驳:“但是我觉得这没办法解释你又一次打架受伤……”
  “啊,这当然没有关系。”赤羽业自然地说,“那些人不该来惹我。”
  潮田渚没有再说话,只是把绷带更加抽紧了,赤羽业倒吸一口凉气。潮田渚微微笑了一下。
  “你可以试试一些其他的方法啊,”潮田渚提醒道,“打架会让你妈妈担心的。”
  他停顿了一下。
  “还有我也是。”
  赤羽业皱着眉拉扯过紧的绷带:“诶,渚,你是希望我废掉一条胳膊吗?”
  潮田渚没有回答,因为他看见赤羽业红了脸颊。

  V
  再后来,不那么炎热的夏日,夜色静得让人担忧。潮田渚难得打开衣橱,翻倒出安眠许久的木马。他手捧着它们,心中怀着莫名的虔诚。
  “渚?你在干什么。”赤羽业悄无声息地从门后漫步而来,站到潮田渚身边,接着神色了然。
  “我想起来我们小时候。”潮田渚说,“你还记得维克特一家吗?”
  赤羽业昂起头,神情傲慢,他近乎微不可察地叩首。
  “我妈妈说其实南方民族并没有他们说的那么暴戾。”潮田渚没有明确指出那个“他们”是谁,“她说很大一部分是北方的诽谤。”
  赤羽业眨了眨眼:“看来你妈妈的观点和我难得一致了一次啊。”
  潮田渚看着他。
  赤羽业低下头,衣橱内没有开灯,外面的灯光透进来打在他的睫羽上,在他的皮肤上投影出一片镶着金边的扇形阴影。他接过潮田渚手上残破的那只的木马,用指尖转了两圈,他刚开口潮田渚就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啊,真是可惜,这块地实在是太滑了。”
  潮田渚笑了,冰蓝色的双眼眯了起来:“你觉得我会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哭吗?我们可以骑同一匹马,它还是可以跑得一样快。”
  赤羽业挑起半边嘴角:“我可以不哭。”然后他凑近潮田渚,提出条件,“吻我。”
  他们顺理成章地接触到了对方的嘴唇。潮田渚没有闭上眼睛,他觉得赤羽业的睫毛几乎要扫到他的脸上。他金红色的眼睛里宛若酝酿着冰封万年的熊熊烈火,待冰层破碎就能燃烧整个世界。或者如同将太阳封锁在双眸中,令潮田渚感到自己也在闪耀,像是钻石与火焰的缠绵。
  赤羽业的嘴里有一丝甜甜的清香,品尝起来像是草莓,或者其他的什么。木马不知道被丢在了哪里,潮田渚的手臂环上了赤羽业的脖颈,他也能感受到赤羽业的双臂在他的腰间。他们将对方无限制的拉近,似乎希望能够合而为一。
  他们唇齿交缠,无法遏制地索取。直到两个人都停下来换气,将嘴唇拉开了一个空间。他们吸入对方呼出的气息,突然就相视笑了起来。
  赤羽业将头埋到潮田渚瘦削的颈间,闷闷地发笑,喷出的气流让潮田渚颤栗起来。
  “这就是……潮田夫人绝对和我意见不符的了。”他说。
  潮田渚也把头向前探去,将下巴搁在赤羽业的肩膀上,形成了一个很亲密的拥抱姿势。赤羽业抱起来很暖和,潮田渚甚至有种要被灼伤的感觉。
  他们安静地拥抱着。但没一会赤羽业的唇就转移到接触到潮田渚的锁骨,顺着脖子向上吻到下颚,他们开始第二次接吻。
  这次比上次激烈。等到潮田渚反应过来,他们二人都已衣衫半褪。赤羽业耀眼的眸子就像是刺伤人眼睛的星海,潮田渚感觉仿佛心脏被点燃,世界即刻星火狂燎。
  是夜华灯初上,激情在人世的尽头倾翻掀起千层浪潮。烈火肆意滋长于冰霜凋零之中,焚烧即将汽化的心脏。
  赤羽业轻舔潮田渚跳动的脉搏之上脆弱的皮肤,依依不舍地划过胸口被啃舐出的血红。他狂热的欲望怂恿着他要吞噬对方的一切,在毁灭中重获永生。
  这必定不是他们第一次的相遇,他们定当在爱与恨中纠缠过宇宙无尽的轮转,于万物沦为尘埃之时相拥。他们与时间共生,与宿命同灭。
  他曾歌颂他在世界彼端渺远的存在,等待不可能的相遇;他曾助他逃出墨杜萨寒冷的监牢,向神明发出傲慢君王复仇的挑战;他曾为他褪去天使的翅翼,堕入万劫不复之渊;他曾为他消耗殆尽自己永存的生命,直至坟墓崩塌腐化;他曾手持魔杖与他并肩战斗,待他从烈火中身披破碎的长袍凯旋;他曾在七日的轮回中见证他死去;他曾在温泉关的边缘将他推下悬崖;他曾在暮色依稀的尼罗河畔向他告白。
  他们必定曾抵死拼杀跨越王朝,必定曾抵足缠绵且能不负此生。
  渺远的钟鸣在午夜悠然敲响,吻痕勾勒出夜色蛊惑的形状。氤氲的温柔中仿佛千沟万壑都将被抚平创伤。闪电撕开初升之阳,喘息在空气中微漾,秒表的轻微响动隐没在暴雨背后,流连的爱意计算曙光乍现时的激烈撞击。
  亘古的情话要晨曦见证它,从缱绻中诞生。
  
  VI
  破晓时潮田渚在记忆里醒来,而正等待死神到来的他已是强弩之末。死亡前的闪回似幻似真,虚幻到令他想要流泪,真实到似是只要他伸手就能碰触到赤羽业的面容。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的马还活着,身边传来动物粗重的喘息。但它不能走路了,迟早会在战场上死去——饿死或者冻死。
  潮田渚突然感到悲伤,为所有在战争里失去生命的无辜人,以及被当做武器的战马。无人可以为此做出选择,包括他自己。
  他快要失去意识了。有一个瞬间,他看见骑着木马的小小男孩从幻像中走向他,瞪大了金色的眼睛,冲过来想要扶他。
  “你怎么了?”他听见自己的幻觉问道,“你的马在哪里?”
  “我快要死了。”他在心里回答。“我弄丢了我的木马。”
  红发男孩冲他说:“你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哭吗?我们可以骑同一匹马,它会跑得和从前一样快。”
  潮田渚觉得自己要哭了,但他露出一个彻彻底底的微笑,想要去抚摸红发男孩的面颊。可再一次眨眼,幻觉便消失了。
  于是世界在喧嚣起来的同时寂静了下来。
  
  VII
  “妈妈。”潮田渚打破了厨房中沉到几乎要凝固的死寂。
  潮田广海从报纸上抬起头,潮田渚看见报纸内侧的头条上写着“南北战争又起,南方蛮族再成手下败将”。
  “怎么了,渚?”潮田广海的脸色很难看。
  潮田渚攥紧了自己手中的叉子,已经被体温温热的钢铁硌着手掌发疼。
  他本想在晚餐时——母亲心情比较好的时候——向潮田广海坦白自己与赤羽业的关系,但现在看来时机似乎不是很合适。
  “没事,妈妈。”潮田渚说,为自己找了个理由。“我只是对于这次的战役有些好奇……老师说是南方民族挑起的,是吗?”
  潮田广海的神色一滞,她的嗓音干涩:“你是怎么认为的?”
  潮田渚皱了皱眉:“我觉得也许不一定吧……我认为南方民族,例如维克特一家,就是很好的人。”
  潮田广海的报纸拍在桌上发出很大的沙沙声,在冷清的厨房里突兀而响彻,吓了潮田渚一跳。她突然激动起来:“你这种想法太危险了,太危险了!知道吗?我的孩子?!”
  潮田渚条件反射想要道歉,然而母亲接着说了下去,她的语气仿佛蕴含着几个世纪的悲伤:“……但是你是对的,你是对的……北方人,北方人对南方的迫害够多了……”
  潮田广海又把头缩回了报纸后面,刀叉的碰撞声一并消失了。
  厨房复归寂静,潮田渚想着大概今天是不可能把赤羽业的事说完了。
  “渚啊……”一声叹息从报纸的掩盖下传出。
  潮田渚放下刚刚重新拿起的餐具,看着报纸后母亲的眼睛。
  “你未来一定要成为一位战士,为我们的民族战斗。”
  “我会的,妈妈。”潮田渚回答道。
  他低下头去对付自己的晚餐,钢叉复归冰凉,窗外的天渐渐黑了。
  
  VIII
  夜色沉凝至逐渐靠近地面,红色的晚霞似乎被驱逐到泥土之上,四面血色。越来越冷了,夜幕降临和失血过多都会让人感到寒冷。潮田渚猜测那颗子弹并没有伤及动脉,也没有穿透他的身体。因为他还活着,并且只有胸前的一处伤口一直在疼痛。
  说到疼痛——它一直没有停止,但正因为此,潮田渚适应了它,他甚至试着去享受这种痛楚,将它与记忆中的每一次伤痛作出对比。
  想起来了,有一次受伤,或者不那么具象化的伤口——和那比起来,枪伤就像是躺在羽毛上漂浮——冬天无比寒冷的晚上,父母在火光和枪声中死亡,信任的人纷纷背叛,跃入冰冷刺骨的水中逃生,黑暗和窒息。冷得使人麻痹的湖水灌入口腔,剥夺他呼吸的权力。被同样冰冷的手捞起——
  不,这次是暖的。
  浸没了血液的温暖依旧是温暖。
  潮田渚震惊地睁开眼睛。
  健壮的战马狂烈地嘶吼,载着红色头发的勇者杀出歇斯底里的人海。他的马蹄下踏破的是命运的国土,悖逆身后最后一缕残阳;火药的轰鸣成为他加冕圣光的礼炮,黑夜是他背后猎猎作响的衣袍。
  没有生命的木马似乎就那么从混沌中破开光阴飞奔而来,带着红发少年温柔的誓言践踏死神的脉搏。
  “你觉得我会让你一个人在这里死去吗?”
  “我们将共骑一匹马,它的速度还是会一样快。”
  赤羽业身着北方的战袍,从潮田渚的回忆中走来。
  
  IX
  寒冷,可怖的寒冷炸裂在十一月的天空中。潮田渚慌乱地想去寻回本应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结果却是被人直接从床铺上揪了起来。他有些恼火,困倦远未散去,他努力看清来者是什么人。
  则刹那间睡意全无。
  ——穿着北方军服的士兵。
  潮田渚对这些人并不陌生,他们身上细致刻板的军服同赤羽将军身上那件十分相似——也许军衔有所不同——但其实最接近的,依然是多年前维克特家门口那一批士兵,甚至连神态和动作都如出一辙。
  潮田渚心中猛地就升腾起莫名的恐慌,心跳加快到他几乎不能承受的程度,他开始感到窒息,仿佛将要重新坠入昏迷。接着就是充血的四肢——他的大脑仍然什么都没想通,但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想要逃离。动物的本能使他感到威胁,周围的士兵身上似乎都重叠着黑云。
  他像是草原中央被狮群包围却一无所知的羚羊,毫无遮掩地暴露在猎食者的利爪下,恍惚那些目光就足以将他烧成灰烬。
  迟钝的羚羊在雌狮已经吼叫着扑出之后还能做什么?除了扯开四条腿飞奔以外——
  逃跑,逃跑,逃跑。
  他的身体里有一团将要威胁他自己生命的火种,发出危险来临前裂变的轰鸣。寒冷被踢开,他用全身力气挣脱开不知谁的抓着他肩膀的手,从床边一跃而起,冲向被踢开的房门,向楼梯口微弱的光芒狂奔。
  逃跑,逃跑,逃跑!
  他的速度快到难以置信,他接近凶狠地奔向房屋的出口,就好像那是炼狱中通向天堂唯一的生门。他不在乎身后短暂呆滞后的士兵追击与否,他甚至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尽其所能向着生存的方向奔跑,仅此而已。
  整个房屋的视觉昏暗而模糊,唯独剩下眼前的一条道路清晰无比,如同被千万盏灯照亮一般。
  逃跑,逃跑,逃跑——
  
  X
  潮田渚强忍疼痛,踢开身上的遗体后便感到天旋地转。军装沉重无比,他意识到那是因为上面浸透了血液。
  赤羽业将他扯上自己的马匹,身边的景物飞速略过。潮田渚突然有种美妙的错觉,像是一切的残酷都不复存在,他们只是在小镇的草坪上晃悠,等感到累了的时候就能吃到赤羽夫人的蓝莓馅饼。
  “业,你回来了。”潮田渚的声音轻得几乎是呢喃。
  赤羽业的语气轻快而温柔:“好久不见啊,渚。”
  潮田渚的手臂紧紧围住赤羽业的腰,乃至让他的伤口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也不愿再度松懈一丝一毫。
  “我们都将成为战士。”潮田渚能感觉到赤羽业的这句话说得很吃力。这是他们分别前的最后一句话。“一起远离战场。”
  
  XI
  待到逃出了家门,潮田渚才寻回迟到的理智。
  如此相似的场景,就像历史的重演。他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思考就可以明白某些隐蔽而又无比明显的真相——它一直在尽其所能给予你暗示,它希望能被你发现,它从未刻意隐藏自己。但是你就是不愿去相信。
  潮田家是南方的难民。
  这就像是为什么维克特一家只与潮田家交好,为什么南北两方的战争再次打响时潮田广海的表现会那么古怪,为什么她说着危险,却想让潮田渚为自己的民族而战斗。
  因为他们是南方人,享受着自己不应该有的安逸生活。
  潮田渚理解为什么他的父母从未和他提起过这一点,既然原先就是为了寻求和平和安详才千里迢迢来到北方,正常人都会选择避免一切的不安定因素。比如不谙世事的孩子。
  他能够体会他们的矛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民族的责任——这是促使他们做出这一切的理由。潮田渚心中无尽的悲伤和愤怒快要满溢出来,却无法怨恨——怨恨谁?所有人都无可厚非得那么合理,又不可理喻得如此可笑。
  南方和北方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若是他善于与他人交往,性情甚至还没有赤羽业偏激暴躁,有相当不错的成绩……这就是问题所在,没有任何理由能让他们从归属地被放逐,除偏见之外。
  他们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死去?
  现在潮田渚离开了,然后呢?该怎么办?当他失去了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他还能去哪里?他的父母是不是还留在身后那座不再安全的房子里?赤羽将军不会容许南方难民的存在,他不会再敢于面对赤羽夫人得知真相后看他的眼神,那将是施舍给乞丐般的目光,不是吗?他是不是再也见不到赤羽业了?
  他短暂的前十七年生命都停留在这座小镇,除此之外他无路可走,而此刻甚至连身后的道路都被阻断。
  看见他人被迫害,他会不平会愤怒,但当自己即将撞上猎人的枪口,却只剩下无措和疲惫。
  羚羊拼了命地逃脱出包围,可它却发现面前没有任何一个安全的去处。因为它刚刚逃离了自己的避难所。它不知道该向哪里跑了。
  于是它停了下来。
  潮田渚面对昏暗依旧的房屋,等着士兵跑向他,按住他的肩膀使他跪下。他照做了,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
  接着他的父母也被押送了出来,像是即将接受死刑的囚犯,只不过他们什么都没做。只不过那些人不在乎。
  有人的房屋亮起了灯,他们探出头,又很快缩回去。潮田渚机械地转头,又被一枪托打回原处。他知道没有人会为他们说什么,因为他见过。今天他们就是维克特一家。
  赤羽家的房子没有亮灯,也许等到明天早上赤羽业才会知道他的挚友、他的爱人已经因为南方难民的身份丧生在枪口下。
  潮田渚想起来他今天的晚餐还是在赤羽家吃的,赤羽将军再次表达了他对南方人的嫌恶,战争的局面又严重了。他突然就希望这只是一场很真实的梦境,等他梦醒时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快醒过来,快醒过来。
  ——今晚八点他回家前赤羽业和他说:“我们都将成为战士,一起奔赴战场。”
  是的没错啊,业,你将成为战士。
  潮田渚神色呆滞,满眼冰凉。
  而我,而我们——已是战争的燃料。
  
  XII
  他们策马飞驰,向人群的反方向逃离,不知何时才能到达一个炮弹轰击不到的角落,或是战场的边缘。
  潮田渚疲惫不堪,凭借身前源源不断的温暖保持意识的存在。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他分不清那股暖流是自己的血还是赤羽业的体温。
  子弹从身边飞过,稍有不慎就会再次中弹,他却有种陷进泡沫般的安全感。
  他还剩多少时间?血液是否在凝固?还是越流越嚣张了?他不想自己在逃出生天后只剩下冰凉的躯壳,却也无所谓了。他的上一个心愿实现得如同幻想,而人类却总是贪得无厌。
  赤羽业在急促地喘息,他的心跳快得离谱。他们都丢弃了武器,因为他们只是想逃跑,当个懦夫,仅此而已。
  潮田渚听见他挤出来一句话:“你的木马我替你保存了。”
  嘴角上扬的弧度不会有人能看见,潮田渚闭上眼睛:“它已经碎掉了。”
  “啊,可以粘起来,虽然不太好看。”
  赤羽业短促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木马的存留已经没有意义了。潮田渚想。我们骑在战马上飞奔,回不去那座小镇了。
  
  XIII
  有位士兵拎着精致的木马头走了出来,然后打碎了它。潮田渚的心脏抽搐了一下,可他的神色无法发生改变。
  破碎的木片撞上地面,士兵手上留下一卷纸条,看起来是从木马头与棍子的接口处塞进去的。
  “南方本次战役的军事机密。”他语气生硬地说。
  士兵走到潮田渚的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这次潮田渚没有再尝试转头,他不想再挨一枪杆子了。
  他的父亲痛哼了一声。潮田渚想到,为什么这些人无比热衷于击打他人的腹部?
  抓着潮田渚肩膀的手指这次扣得很紧,紧得让他疼痛。他肯定逃不掉第二次了,那些士兵已经对他有了防备。但他不后悔自己的停留,因为无论如何结局是注定的。
  他们都会死,这是最终的结果……要是在那之前还有些折磨、严刑拷打、人体试验——潮田渚也已经知晓了。
  他知晓,并且恐惧着,他恐惧到欲图浑身颤抖,但是肌肉无法挪动分毫。
  士兵又说了一些什么,这次是对他的母亲说的。
  潮田渚的母亲开口了,但那并不是回答。
  她说:“渚,对不起。”
  然后潮田渚的眼角瞄到火光炸开,他想闭上眼睛,可还是被光线刺激地流下了泪。枪声划破苍穹,火药的爆炸从未这么震耳欲聋。
  又是一次闪光和另一次枪响,潮田渚的眼泪也继续流下。
  
  XIV
  铜色子弹擦过潮田渚的脸颊,火辣辣的疼痛沿着弹头透明的轨迹划开。又是血顺脸部线条下滑,有些痒。
  子弹直直冲着赤羽业左侧的肩膀飞去,潮田渚看清了它的方向,却没来得及提醒。
  新的闪光,新的伤口,血花绽放。
  赤羽业向前卧倒,第二颗子弹接踵而至。
  
  XV
  潮田渚如梦初醒。泪水不需要眨眼就决堤般下滑,士兵举着冒烟的枪口走到潮田渚面前。
  “嘿,你。”他说。“知道自己是南方的低劣人种吗?”
  潮田渚摇头。
  “知道你爸妈在做什么吗?”士兵语气粗鲁。
  潮田渚再次摇头,像是被上了发条,只能完成这一个动作。
  “跟我们走。”士兵又说。
  潮田渚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应该暂且示弱,赞成士兵的任何提议。或者尽量让赤羽家也扯进这件事,拖延时间。这将是最聪明的做法。
  但是他没有。他选择盯着那个士兵,一直盯着。
  然后他突然跳起,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右拳上——
  对着那个士兵的鼻梁揍了一拳。
  
  XVI
  世界如同慢镜头。
  另一颗子弹击中潮田渚座下的马,马匹痛苦地嚎叫起来,前蹄离地。
  马背上的二人相拥,他们在空中悬停的短暂时间就像是永恒。潮田渚把头埋进赤羽业的领子。
  这就是结束了。他微笑着想。
  
  XVII
  那天凌晨赤羽业是醒着的。
  他近乎疯狂地要冲出门去帮助潮田家,他的父亲迅速拉住了他。
  “放开我!”他挣扎,一抬手便狠狠击中了赤羽将军的下颚,后者呛了一口血,向地上吐出一颗被击落的牙齿。赤羽业在一霎时感到些许惊慌,不过这没持续多久,他更加奋力地挣脱。
  他从窗户中看见潮田渚的木马被拆成碎片,愤怒像岩浆般嘶嘶地灼烧——他们怎么敢?他想要将木马的碎片嵌入那士兵的皮肤,看他因为疼痛而发出罪有应得的号哭;他想夺过那些人手中的枪,让他们率先品尝死亡的余韵。
  在赤羽夫人阻止他之前,他确实会这么干。
  “业。”赤羽夫人的表情可谓是惊恐,“喔,我实在没有想到潮田家会是那么肮脏的南方人……他们表现的不像是……那么好的伪装!”
  “在这里抒发感情有用吗?让我过去。”赤羽业直戳了当的说。
  “业!他们是南方的民族……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来?”
  “诶,我以为你是认识他们的。”赤羽业语气讽刺,“用这种恶心的语气来诽谤你的邻居,真是好榜样啊,妈妈。”
  “让开。”他咬牙说。
  今晚赤羽夫人还与潮田渚一起进餐,只是几个小时过去,她就可以以一种全新的姿态来看待他——这简直是一种完美的嘲讽,她只在乎潮田渚是什么人种,而不是他是什么人。
  赤羽业不知道是谁下的定义,南方民族必定残酷暴戾,这是强行给他人戴上的标签。是不是为此就可以否认一个人的一切?你做什么都是没用的,你是怎么样的性格都不会被人看见,他们只看见你是什么。他们看不见你是谁。
  赤羽业推开他的母亲,在开门的前一秒听见背后子弹上膛的声音。他僵硬在了原地,难以置信的寒冷感蔓延全身。他转过头,看见了自己所猜到的。
  赤羽将军持枪指着他,神情冷漠。
  他深深盯着那双和他相似的金色眼睛,突然觉得自己曾经对父亲的尊敬是个足以成为马戏团头牌的笑话。
  赤羽业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拉开门,冲了出去。
  他看见潮田渚穿着纯色的睡衣跃入十一月冰冷的水中。
  
  XVIII
  潮田渚第二次撞上地面,这次的触觉已经麻木。
  他心情轻松,双臂紧紧搂着赤羽业,希望等到他们死去时也最好不要松开。
  “业,我那天晚上是跳湖逃走的。”潮田渚气息微弱,却总觉得自己想要发笑,“南方的军队把我捞上去了。我觉得他们是饥不择食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赤羽业从胸腔内发出轻笑:“我猜到了。”
  “我还有一些事要跟你说……可能等到天堂吧。”潮田渚笑着说,蓝色的眼睛几乎发着光。
  ——业,你的存在如同世界毁灭前岩浆灼骨的张狂,你背离的一切都会是你眼中火焰的燃料。你本身不用做出这种选择,你可以在百万大军的后方坐享其成,当结束后接受世人的拥戴。
  假如我说我甘愿为此牺牲,那是谎言。我想要在你身边的那匹马上与你并肩,而不是将你推向孤独的顶峰。
  倘若战争将摧毁这一切,我们注定拥抱着死去,那我将仍怀有与多年前相同的企盼——
  希望每个夏日我们都在树下怀着最赤诚的心愿,骑着幼稚的木马。
  赤羽业发出一连串笑声,听起来总是像一种嘲讽:“渚,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其实我是无神论者。”
  “所以如果还有剩余的事,可以等生还后再说,不是吗?”
  
  XIX
  湖水漫过潮田渚的口鼻,冷得连窒息感都无法感触。
  他不知道哪边是岸,他只是向前游去,划水、蹬水,用不熟练的动作努力求生。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获得那么大的勇气做出刚才的事情,有三四枚子弹追着他游过的水面击打过来,然后湖面重又平静。他冻得手脚发痒,腿似乎抽筋了,要被疲惫和绝望击垮。
  他希望停止动作,任由湖水将他吞噬。他意欲沉入湖底,享受那种冰冷的抚慰。
  身体已经到达了极限,神智却无比清醒,矛盾的痛苦感知令他崩溃。
  他眼前闪过儿时的光景。骑着木马的小男孩在草坪上奔跑,赤羽家温暖的房子里冬天的热巧克力,圣诞节时尘封的木马被拿出,赤羽业打架后帮他包扎,衣橱里的那个吻和那个夜晚……
  那个吻和那个夜晚。
  潮田渚大张着眼睛,冷水让双眼感到疼痛,可他放纵了下去。
  他渴望着放纵,放纵自己溺亡。
  在他已经想要放弃的生命重新强迫他接受它之前,他感觉自己已经死去。
  
  XX
  “也许我的失血量不足以让我死掉,但我很累了。”
  南方的蓝发少年叹息。
  赤羽业向上看去,轻松得仿佛躺在郊外的麦田里观望云卷云舒。
  他们用尽最后的力量去交换一个吻,潮田渚在那之前生生咽下了一口含着沙石和血腥的唾液。然后赤羽业从缠绵的嘴角泄露出安抚。
  “那么就睡吧。”
  
  XXI
  湖水夺走了潮田渚的呼吸。
  纯白的光在视觉的尽头闪耀,红发天使冲他伸出手。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在拉扯他,向上。
  不……就让他沉沦下去吧。
  
  XXII
  来不及了。
  
  XXIII
  来不及了。
  
  XXIV
  明天的明天将有人批判这场荒唐的战争,将有人为无辜死去的人们的坟墓献上鲜花。
  但他们同时会说,这场历时长久的战争推动了历史发展,为人类的和平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童年时贯彻午夜的枪声给予你剧痛,也给你荣耀和重逢。
  假如你在战争中生还,你会是个英雄。假如你在战争中死去,漆黑的纪念碑将埋葬你的尸骨。除了密密麻麻镌刻的名字中的一个笔画,你什么都不会留下。
  所以既然如此,又何必哀悼呢?
  潮田渚会想起特洛伊的木马。藏着希腊士兵的战利品,掩埋着下一次爆发的和平。
  希腊的战士钻进滑稽的巨大木马中,是携带着即将灭敌的激动的吗?
  特洛伊人在庆典中被木马里的陷阱杀死,心情又会是如何?
  受害者并不是全然无辜的,应用什么来阻止这一切呢?
  他在半醒时见证世界顷刻崩塌,木马是他的罪证。
  
  XXV
  带有伤痕的手指将拼凑起的木马端正地摆放在书架上,似乎觉得不满意,又挪动了一下位置。
  阳光洒下,投影出尘埃在空气中飘飞,随着呼吸迷乱地旋转。
  小镇房屋的窗户里,能隐约看见拥吻的人影。
  
  XXVI
  红棕色的滑稽木马是潘多拉的木匣。
  召唤出灾难后,最深的角落里隐藏着世人所渴盼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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